爆肚冯的冯四爷,我有一次路过,他在门口正和街坊侃呢,我咔嚓给拍一张片子。这些东西十年前你拍没什么,十年后拿出来非常恐怖,十年一晃就过去了,再看到那张照片,一拍脑门:“哎呦,和我聊天那哥们儿,没了。”
贾勇2004年摄于南锣鼓巷。他从80年代开始拍北京胡同,共拍了近十万张。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
文|实习生王双兴 编辑 | 胡杰
校对 | 陆爱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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贾勇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,喜欢摄影,爱研究胡同,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,走街串巷三十余年,给北京胡同留下了将近十万张历史底片。
生于1963年的贾勇在北京队当过举重运动员,也在珐琅厂做过工人,如今一手开饭馆,卖卤煮;一手按快门,拍胡同。
时过境迁,贾勇说,越拍越有紧迫感,在城市的新陈代谢中,老的市井慢慢消失了。有时候晚上整理照片,看见这条胡同没了,这些东西没了,照片里的人也没了,心里也七上八下的。“这些从我的角度没有能力去控制,只能一直拍。”
闲聊,1985年拍摄于大将坊胡同。
胡同小孩拍胡同
剥洋葱:你从小在北京长大,儿时对于胡同的记忆是怎样的?
贾勇:小时候啊,没事儿就在胡同里折腾,大铁环、扇三角、绷弹弓,都在胡同里面。上房,拿着破木qiang在房顶上打仗玩,好多房顶漏过,拿破油毡铺上的,叮当叮当再一跑,又漏了。所以我们在房上跑,别人在底下骂:“谁家孩子嘿?又漏了……”
那时候南城外的小孩,上幼儿园的少,基本都是家里自己带,等到七八岁了上小学,早上起来自己走,家里给一毛钱,路过国营商店,一个油饼六分,一碗豆浆二分,还剩二分,放学回来还能买个冰棍儿。
大部分生活都是在胡同里,后来玩摄影,拍胡同,有时候站在房顶一看:嘿,那是我小时候折腾的地儿,追猫摔下来过好几回。
爷儿俩,1992年拍摄于取灯胡同。
剥洋葱: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对摄影感兴趣?
贾勇:小时候喜欢画画儿,有点美术功底。再一个,小时候有两个街坊,他们家是王爷出身,正黄旗“启”字辈儿的,家里有很多宫廷里的老照片。他们特别喜欢照相,一出去玩给我照好多照片。再加上当时我们家对面就是首都照相馆的车间,旁边不远就是大北照相馆的宿舍,这一片好多都是干照相的,所以受点传染吧。
大栅栏里面好多照相器材店和照相馆,租相机一天七毛钱,今天想照相,就买个简易胶卷,租一个相机照去,回去自己洗照片。
剥洋葱:自己洗照片?当时多大?
贾勇:那会也就八九岁,上车间里要点纸头儿纸边儿,回去自己洗着玩。攒一个暗房,镜框摘下来把玻璃放在皮鞋盒子上,用黑纸弄一小方块,把底片放上,相纸压上,皮鞋盒子掏一个窟窿,把家里的灯泡拉下来、塞进去,完了拽灯绳儿,咔嚓咔嚓,曝光。然后放在我家吃面那个碗,买点显影液一泡,贴在窗户上,就洗完了。
北京最早的公共女浴池“一品香澡堂”,1992年拍于元兴胡同。
剥洋葱:什么时候有了自己的第一台相机?
贾勇:16岁,上班第一年,海鸥205,现在还留着呢。当时瞎拍,什么都拍,拍风光,拍人像。
剥洋葱:什么引发灵感,让你后来几十年把胡同作为拍摄主题?
贾勇:80年代那会,现在的老伴儿、当时的女朋友,她给我报摄影班,当时办班的特别少,一个月交二三十块钱。那个摄影老师和我说,你找个主题,别拍散了。这么着我选的胡同。
你了解哪就拍哪,是医生就拍医院,幼儿园的就拍幼儿园,不懂拍不出内在的东西。因为我对胡同最熟悉,从小在胡同长大,有感情。
老人,1992年拍摄于培智胡同。
“这有什么可照的,你家胶卷没处使了?”
剥洋葱:80年代到现在,拍过的胡同范围有多大?
贾勇:我的范围基本上就在几公里之内,从前门外到天桥,磁器口到宣武门,一个大方块儿,没出这区域。我从小在这儿长大,对这里最熟悉。
父女俩包饺子,1995年拍摄于百顺胡同。
剥洋葱:胡同里吸引和打动你的是什么?
贾勇:人,街坊四邻的生活状态,接地气儿。任何老百姓的生活,早上起来倒尿盆儿,院子里一帮人围着水管子等着接水,老百姓家里没有洗澡间用大盆给孩子洗澡,见到都拍。
我很少只拍风景或者建筑,照片有人才有故事,而且人的状态最能代表时代的状态。八几年的云居胡同,结婚什么样?那会还不讲究红包,直接拿份子钱,三块五块的,甚至出一块的都有。放二踢脚,在院子里做饭,弄点破桌子破板子一搭就开始办喜事,俩新人带着花儿,和亲朋好友敬酒。有关系的托关系弄辆车,那时候有辆桑塔纳就不得了了,丰田就太厉害了。实在没关系的,找一出租车,就是两家住得很近,也得接上媳妇,在外面转一大圈。
等到后来(办喜事)就从胡同里出来了,到了九十年代就找饭馆了,什么丰泽园、和平门烤鸭店。再往后到零几年,洋式婚礼都有了。
结婚。1984年拍摄于云居胡同。
剥洋葱:起初拍摄街坊四邻的时候,他们的反应是怎样的?
贾勇:开始的时候,觉得我神经病,“这有什么可照的,你家胶卷没处使了?”都这么说。这些年拍胡同的人多,但是八几年的时候几乎没有,我拍的东西他们觉得太平常了,没什么可拍的。
剥洋葱:现在呢?
贾勇:这么多年之后,他们就习惯了,我在这拍片子天时地利人和,街坊四邻知道我拍了几十年了,拿相机来他们不会有什么抵触,拍出来很自然。有时候街坊在那儿和人侃大山喝酒,看到我拍就说:“又来啦?”还帮我和旁边人解释,“这哥们没事儿,专门拍胡同的。”
老式理发,1996年拍摄于贾家胡同。
剥洋葱:最近拍摄的作品中,对哪个印象最深?
贾勇:几个月前在胡同里走,看见一个老太太,驼着背,推着一个破三轮车,链子掉了,后面一排胡同里停的特别棒的汽车,我给抓下来了。汽车和掉链子的三轮车,老态龙钟的老太太倒着推三轮车,语言都在里头了。
驼背老人倒着推掉了链子的三轮车,2017年8月拍摄于五道庙。
念念老北京
剥洋葱:你理解的胡同文化是怎样的?
贾勇:地方文化,老北京文化,胡同文化,都是闲人文化。骂人怎么骂,不能带脏字,琢磨俩礼拜琢磨出一句,骂得人家气得跺脚;养蝈蝈养蛐蛐,怎么能让这个活物儿通人性,研究几代人出来的文化;老北京京剧,怎么那么多讲啊,得有闲人坐在那儿捧场,票友和艺人沟通研究,没事闲的。
现在的年轻人一天到晚奔命,跑快递似的,哪有空琢磨啊。
冯国璋四姨太的会馆,解放后为社会科学院宿舍,1997年拍摄于西河沿70号。
剥洋葱:胡同在这些年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?
贾勇:老的市井慢慢消失了,周围的高楼大厦把一些老北京的东西吞没了,淹没了。
从2004年之后,越拍越紧迫,有时候今天出去拍,拍完了没卷儿了,想着甭取了明天再来吧,第二天再来一看,没了。
那个时候我拍片子最疯狂,背着仨机身就出去了,当时一拿胶卷就拿五六十个,把盒儿拆了,直接装包里,跟子弹似的,前后拍了几万张,没时间整理。
一些老手艺也消失了。比如剃头的,你刮一个“秃瓢”,老北京叫秃灯笼,老北京的剃头可讲究啊,热水怎么敷,怎么打沫儿,胶片怎么使,刮完舒服不舒服,讲究着呢。现在没有了,也许出了新工具,剃头倍儿快倍儿亮,但是和老式的过程比,就像玩数码相机和胶片比一样,效果能一样吗?
贾勇(右),2000年拍摄于大栅栏胡同口。
剥洋葱:作为记录者,你的心理感受是怎样的?
贾勇:越拍越苦恼,北京越来越新了,很多市井的东西在淡出人们的视线。但是从我的角度没有能力去控制,只能一直拍。
我还收集了好多老门墩啊、老门板啊,好多搞收藏的都是哪个值钱收哪个,我是看是不是老北京的。那帮收废品的都是我的朋友,在哪收到老北京的物件都问我“大哥你要不要”,有的是我买回来,有的真是白给我,说“拿着吧不值钱这东西”。摆在那儿看着,哎呦,一看就想起小时候,想起以前的年代来了。
模特,2000年拍摄于小百顺胡同。
剥洋葱:你是一个念旧的人吗?
贾勇:以前不念旧,念旧的时候人就老了。还有什么原因呢,为什么念旧,因为旧的没了。随着你的年龄增长,以前的东西消失了,才去念,有个对比。
剥洋葱: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时间意识的?
贾勇:十多年前我才有这种意识的,有时候晚上我自己在电脑整理照片的时候,看见这条胡同没了,这些东西没了,这几个人肯定也没了……心里也七上八下的。
爆肚冯的冯四爷,我有一次路过,他在门口正和街坊侃呢,我咔嚓给拍一张片子。这些东西十年前你拍没什么,十年后拿出来非常恐怖,十年一晃就过去了,再看到那张照片,一拍脑门:“哎呦,和我聊天那哥们儿,没了。”
有时候街坊看到我拍的照片,“呦,这不是我爸吗?”“这不是我爷爷吗?”有时候就要(照片),我帮着做一张两张的,做永久纪念吧。
贾勇部分作品:
卤煮火烧店,1995年拍摄于门框胡同。
清华池,1997年拍摄于两广路。
小女孩,2000年拍摄于王皮胡同。
煤市街全景,2004年拍摄于京兆饭店楼顶。
前门大街,2000年拍摄于前门外。
遛鸟大爷,2016年拍摄于达智桥胡同。
胡同老人,2016年拍摄于胭脂胡同。
三轮车,2017年拍摄于什刹海附近。
闲聊,2017年拍摄于庆宁寺。
游客,2017年拍摄于后海。